木木

放过自己,放过众生

婚礼策划师


D太是我的婚礼策划师。她的婚庆公司真的很棒。从婚礼策划,到婚纱设计,即使是花艺搭配都是尽善尽美,让你无从挑剔。


我的接待员小刘说,婚礼客户的每一个细节,D太作为老板,却都能不遗余力地费心参与。所以,每个月,她只接待一对新人。D太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赚钱,而是希望每一对新人都可以拥有一场最完美的婚礼。


多纯粹的想法,我打从心里佩服D太。所以,也特别庆幸能够挑选到她的婚庆公司承接自己的婚礼。


喊她D太,并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太太。事实上,我从没有见过她的先生。我一直好奇,处理婚庆这么多繁琐的事情,除了员工,为什么没有一个男主人帮她分担。在这家公司工作了10年的小刘私下告诉我,婚庆公司一直只有D太一人打理,至于她有没有结过婚,没有人真的清楚。


不要怀疑D太的样貌装扮,她是我见过最精致温柔的女性。可是,这样的女性为什么至今还是孤身一人呢?实在费解。


今天是挑选婚戒的日子。我和先生约好了时间,准备各自从公司出发去D太的店里。没错,就连婚戒订制,我们都打算交给她处理。D太手头有欧洲珠宝订制的资源,之前拿过几款独一无二,性价比又非常可观的婚戒设计图给我看过。我和先生都很满意其中几款。今天过去,就是为了确定最后的选择。


车子刚驶过一个路口,我猛踩了刹车。眼前出现的不是红灯,而是正在与女人拥吻的先生,正红着脸半昧着双眼,很是陶醉。是的,这就是他每次接吻的表情。我曾偷偷睁开眼睛欣赏过他接吻的样子。他就是那么半昧着眼睛,一脸投入。


我想立刻跳下车,冲过去狠狠挥起拳头,打爆他一脸的春色。但是后面的车已经在拼命鸣笛。我无可奈何,只能踩下油门,和他们擦身而过。


脑子一片空白,我不断问自己是不是看错了。那个人不是先生吧。可是那半昧眼睛的表情,却像刻印一样,在脑海里挥之不去。


怎么办?我应该打电话质问他吗?他还想结这个婚吗?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


手机音乐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

是D太。


“喂,D太,不好意思。今天——我可能不过来挑戒指了。”


“你哭了?”


我没有意识到,自己的话语里充满了哭腔,而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。


“对不起——D太,我真的不方便今天过来。”


“……”她沉默了,我正要挂电话,她又开口道,“陈小姐,不好意思,也许这样要求很不礼貌,但还是请您今天来下店里。”


“D太——”


“如果您不方便的话,也没关系,告诉我您在哪里,我现在就过来找您,拜托了!”


我不懂她要见面的执着。不过,此刻我心乱如麻。确实,如果没有一个人陪伴,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,该做什么。也许,我会杀人!


“好吧,我现在就来店里。”


推开门,没有想到正是上班的时间,店里竟没有一个人。


D太早有准备地请我进入她的私人休息室。里面已经准备好一壶花茶,和一叠精致的饼干和巧克力。房间里有袅袅清淡的精油香。凌乱的心绪瞬间像是被一只手抚平了。


她为我倒了一杯花果茶,递给我。


“先喝一口,然后,可不可以听我讲一个故事。”


我点点头,轻嘬了一口热茶。甘甜的花果味撞击着味蕾。


“你们都叫我D太,可是你们也知道,其实我并没有先生。”


我尴尬地笑了笑。是的,来这里办婚庆的人大概都会好奇D太的过去。


“没错,我确实没有结婚。D是我初恋的男友。”她侧头皱起眉头,那表情像一个困惑的少女,“哦不,说初恋有点太自以为是,其实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。他从来都不是我的男友。”


D太还是很细心地观察了一下我的情绪是否稳定,然后继续开口。


“D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。我父母买下婚房的同时,D的父母也是新婚乔迁。两家又同时怀孕,一起在同一家医院生产,所以我们被订了娃娃亲,一点也不奇怪。可是啊,我就是个别扭的人。什么青梅竹马,什么娃娃亲,总感觉是特别土气的事情。而且,他是个个性有点懦弱的男人。小时候,他可没少被高年级的学长敲诈欺负过。你别看我现在这样,小时候是个大姐大的个性,吵架打架没在怕谁。”她说着,轻笑起来,像是过往的趣事又浮现在了眼前。


“我常帮他出头。有时候,他都拖着我的手,哭着求我别那么彪悍,别给他惹更多的新麻烦。可是我不听。虽然,当时我觉得并不喜欢他。但也许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,我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要保护他。所以,他在学校的处境越加尴尬,甚至被人嘲笑是吃软饭的。我知道他不高兴,可是我高兴!因为,我觉得自己特别酷,特别有范儿。我甚至跟自己说,太好了,让他讨厌也好,这样爸妈们就不会再提那傻里吧唧的娃娃亲了。”


“可是,真傻的那个人其实是我。我这么骄傲的原因,不过是因为确信他是喜欢我的。其实我心里早就偷偷幻想了,他其实特别特别喜欢我,但因为怕说破了,会遭到拒绝,失去我,所以他一直默默压抑。他其实很喜欢我,所以才不愿意被我保护,因为在他的心里其实特别希望做那个保护我的人。他一定喜欢我,所以才对我给他的难堪无可奈何。他对我又爱又恨,或者说根本爱到恨不起来。因为,他每次见我还是那么温温柔柔,和和气气。从来说不了一句重话。”


“他爱你吗?”我问。


“我们在一起十几年,如果一个男孩子喜欢你十几年,又怎么可能压抑住,不透露一个字呢?”她的笑容是那么无奈和凄苦,温柔的目光盛满了悲怆,“男人和女人不同,如果你们的关系那么亲近,而他又喜欢你的话,就一定会让你知道,会恨不得向全世界宣誓对你的主权,而不是你以为的压抑或者暧昧。这就是现实,我们误会的那种男人大概只有电视剧或小说里才会有。要么,就是他根本不爱你。”


“你怎么确定这些?”


“因为他很快有了一个用截然不同的态度对待的女孩。”D太突然戛然而止。她望着眼前袅袅热气的花果茶出神,仿佛陷入了无尽痛苦的回忆,“对不起——”她回过神,略带抱歉地笑了笑,继续说。


“她是他的同学。我总以为他是个懦弱的男孩子。可是在她面前,他其实比任何人都像个男人。原来他一点都不羞涩,可以在万人的礼堂里,不顾全校师生,给她弹情歌表白。原来他还很会打架,为了保护她不被骚扰,他可以狠揍了4个小流氓,虽然最后被砍伤了手臂。”


“你知道吗?那天在学校看到他被4个小流氓包围时,拼命三郎的样子,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。我的心很痛。痛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在拼命为别的女孩子打架,而是因为他一个人怎么能对付那帮穷凶极恶的流氓。那天,我也冲上去帮他。根本不顾对方有刀的危险。原来,我一直是抱着这种心态在保护他。可是,我竟然还那么可笑地以为,自己是为了让他讨厌,想摆脱这段娃娃亲。”


“有些时候,人就是愚蠢的,不懂自己的心情。女孩子嘛——总是脸皮薄。不敢轻易承认自己喜欢谁。总为这样的心情找各种理由否定。而另一方面,又拼命找蛛丝马迹的细节跟自己说,对,他有多喜欢你。”


“D太——”我有点不忍心听下去。她明明那么平和的口气,却好像可以听到她心脏裂开的声音。


“可是等我想明白了以后才发现太迟了。那一战,他终于赢得了那女孩的心。而我也成功摆脱了娃娃亲的束缚。但我开始幻想他的父母会对这段恋情横加干涉。他们明明说过,我才是他们的儿媳妇。可是我又错了。从头到尾,只有我一个人把娃娃亲这样的笑话当真。他的父母警告他谈恋爱的同时也要好好读书。还好,他喜欢的女孩是学校的尖子生,所以这段早恋并没有被扼杀。而我的父母,更是有了新的取笑话题,调侃他。全世界,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觉得,跟他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原来,这个约定只是一个笑话。可我却认真了那么多年。”


“再后来,因为他有了女朋友,我们的关系就不再那么亲近了。我从走在他身边的位置,退让到了走在他们的身后。慢慢地,我都不想和他们走在一起。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,还打算考同一所大学。他们越亲密,就越像有把刀子戳得我的心千疮百孔。太痛了,可是这种痛又不能说,不能让任何人知道。我只能躲起来,离他们更远。我选择了一所离他很远,但很优秀的学校,我发疯似地读书,我想做一个比他女友还要优秀的女孩。我要考一所比他们更好的学校。我要证明,他的选择是错的。但这还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。就算我考的学校比他们好又怎样?他不过是给了我一些祝福恭喜的话,很幸福地和女朋友一起去新学校报道。那个时候,我才知道,这种比较除了我自己,他根本看不到。因为爱,她就是最好的。无论做什么,他都是爱的。而我,再优秀,再完美,也只是个邻居,是他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。”


“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?”我轻声地问。


“嗯,还结婚了。那是我们分开很多年后,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。通知我去喝喜酒。不过我听到他电话里有些担忧。我问他怎么了,他说,他想给女孩一个完美的婚礼,可是在这个准备婚礼的过程中,他们总是有种种分歧,他很害怕,会因为这些琐碎的小事而分手。你看——他从来没有因为跟我吵架而担心过什么。这就是一个男人爱和不爱的证明。可就算如此,我还是辞了工作,飞到他身边。我跟他说,我来做这场婚礼的策划师。他开始很惊讶,也不同意。后来,我很认真地和他们夫妻谈了谈,才最终同意这件事。”


“为喜欢的人策划他们的婚礼,你对自己也太残忍了。”我倒吸一口气。


“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,应该一辈子不会结婚了。我很尽心地为他们策划婚礼,但心里却偷偷地想着,好吧,这是为我们策划的婚礼。一开始我也以为这个过程会很痛苦。可好像并不是。我比新娘还要较真每个细节,她的婚纱,捧花,钻戒,每一样我都费劲心思,尽可能找到最好的。新娘子很感动,觉得他有一个世界上最棒的朋友,可是哪里知道我的私心。你看,她竟然察觉不到我的私心。一定是他让她太放心,所以怎么也无法怀疑我的私心。原来,我被他放弃得那么彻底。”


“在婚礼的前一天凌晨,我偷偷去了婚宴的现场。穿着新娘的婚纱,捧着新娘的捧花。我闭上眼睛。嘴里哼着婚礼进行曲。我挽着虚无的他,一步一步走向舞台中央。说誓词。我背完了为他们写的誓词,然后打开对戒。我为自己戴上了精心挑选的钻戒,可是等到我为他戴的时候却僵住了。我拿着戒指,悬空在那里。怎么办?我只是想在他们的婚礼前,为自己在心里办一次和他的婚礼。可是,虚假的终究是虚假的。我可以假装穿上婚纱,我可以假装走过红毯,我可以假装说结婚的誓词,可以假装给自己戴上婚戒。可是,我怎么假装给他戴上戒指呢?那个男戒只能掉在地上。他不在,就是不在。他不爱我,就是不爱我。无论我的心里怎么骗自己,都没办法骗过自己。哪怕就是一秒钟也好。”


我的眼泪已经无法止住。D太还是那么面色沉静。可是,我仿佛看到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女孩,慢慢碎裂。因为她爱不到她爱的男孩。她甚至无法用一个幻想的婚礼欺骗自己,而慢慢破碎。可即使如此,她还是叫自己D太。她知道这辈子都不能做D的太太。所以,她还幻想着想用一个称为,欺骗自己。难道,这是她坚持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吗?


“所以,你那么用心地策划每一对新人的婚礼,你是每一次当做和他的婚礼在策划,对吗?”我问。


“真的很抱歉。”D太微笑着,“是这样的。不然,我也不知道怎么才有勇气活下去。每次为新人策划婚礼,我都当做一件幸福的事情去做。因为,那是我无论怎么努力,都实现不了的梦。人嘛,爱情不是全部。我不能因为爱不到一个人,就去死。可是我也学不会爱上另一个人。所以,我总要做一件事,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。为了我自己,也为了我的家人。”


“D太……”


“今天我听到你电话里的哭声,我不知道你和你先生发生了什么。不过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冷静下来,真正面对你和你先生的感情。也许你们会把可以结婚当做理所当然的事情来看。但其实,也许有些人,因为无法和你们结合,而正默默忍受着一生情感残缺的痛苦。所以,请面对这段感情真正的问题,而不是冲动地出做任何决定。”


“我,我今天——”


“陈小姐,你不需要告诉我你的隐私。”她站起来,“我还有事要忙,你可以在这里再休息一下,告辞了。”她退出了房间,我听到了她下楼的脚步声。


我深吸一口气。回想着和先生的恋情。也许就是因为我们之间的感情太过顺遂,所以才会将结婚看得那么理所当然。我们是否真的认定了对方是终生的选择?如果我是确定的话,那么他是否也那么确定呢?


我拨通了电话。


“喂,是我——”


“对不起,D太,这次婚庆麻烦了你那么多,还费了那么多心思,但最终却让你白忙一场。”我很抱歉地弯下了腰。


“别这么说,陈小姐。婚姻是很认真的事情。如果你们的心里没有那么确定对方,是无法将就地走下去的。毕竟,完美的婚礼只是一个形式。心里的确信,才是答案。”


“嗯,我们自以为是的理所当然,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确信的事情。”我笑了,“D太,我一定还会再来找你。下一次,我一定会带着确信来找你。”


“好——”她也笑着点头,“我也一定会为你打造一场完美的婚礼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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